何处向暖

写他们的故事

金丝楠木

 我很久没有见到金丝楠木了。


在我刚出院的那段时间里,我建了一个抑郁症的病友群。
可能是因为没什么顾忌、约束,也没有详细严密的群规,不是某某医院的专属群,也一直没有做太多宣传,那个群就一直保持着零零散散二十多人的状态。
或者停药了,医生说有好转,高兴;或者今天又出事,感觉快撑不住了;或者一时燃起些希望,鼓励鼓励大家。各种事情,都往群里堆。
那天群消息突然蹦到99 ,标识红得乍眼,点开才知道来了个新人,马上就和大家打成一片。
他id是金丝楠木,头像也很“应景”,是株盆栽的照片,叶子小、密、绿,光线不太好,有点模糊。

每天早上他都准时在群里打卡,特别积极,动不动还喜欢发些激励人心的话,活蹦乱跳得根本不像一个抑郁症患者。
凌晨翻开手机,发现他还在群里,打字带语音地安慰喝醉酒的群员小D。
我鬼使神差般地发送了好友申请,他很快同意了。
我说,你好啊。
他立马回过来,群主好!
还要加个感叹号,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热情似的。
知道他在市医院住院是第二天的事了,这家伙鬼精鬼精的,一直跟你聊,聊到你的不高兴全没有了才算停。最后想起来,问了一句,才知道他在住院。
市医院很近,我准备去看看他。
估计年龄也不大,我想,应该就二十出头。


第一个让我有想法的竟然不是金丝楠木本人,而是他身上那套苍白的浅蓝色病号服。
不愉快的事慢慢就会过去,被时间冲淡,变成……不愉快的回忆。
我皱皱眉,想要抛开这些塞在脑子里的废物。
他听见这边的响动,转过身来,手里是纸巾和水。

作为男生,他头发确实有点长了。过耳,挽在后面,发梢有点毛糙。
后来我想起这一幕,觉得还是很好看的。阳光从外面打进来,朦朦胧胧的,让这具看上去羸弱的身躯有了圣洁般的光辉,安定而美丽。
一模一样的开场白,他笑了,有点不好意思,轻声说,群主好。
有一个很符合的词我觉得是阴柔,和在群里发语音时候一样,他的声音很低,偏中性,是那种不易察觉的柔软。
而他本人一眼看上去也不像在网络上那么活泼,很安静,也很干净。
我把手里拎着的礼品袋背到身后,说,你不是不让我给你买吃的吗,我就给你带了个小礼物。
他也没客套,眼睛亮亮的,放下手中的东西,问我:姐,是什么啊?
还挺自来熟的,我默默腹诽,上来就叫姐。
我有意要跟他玩儿,后退了一小步。他也作势要抢。原来他笑起来有小虎牙,我躲闪的时候想。

之前买了很多diy的材料,狂热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工作了,东西就一直搁在那。我想你应该喜欢这些,拿起来试着做了做,发现竟然还能做。吃老本还是很有用的。我靠在椅背上看他拆开包装袋,顺便解释道。
那是个手绣的钱包,整体比较素净,角落里有株小树。
他很宝贝地摸了摸皮面,没拉开,又轻轻放回包装袋里了。
其实钱包里还有块布,不大,上面绣了他的qq头像——那个盆栽。有很多地方看不清,绣的时候我吐槽了无数次,最后硬生生搞成了半写实半写意作品。
我还是很期待他看到它的反应的,不过现在没拿出来也无所谓,当做我走以后的一个惊喜也好。

没聊多长时间,护士带着病例单打断了这次短暂的会面。
他带着抱歉的笑容起身,要送我出门。
我也没法拒绝,其他想聊的只能暂时作罢。


再一次见他是第二年的事了。
期间我们也保持着联系,在qq上天南海北地聊,除了对病只字不提。
我们之间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,明明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、最需要什么,却从来不提起。透明玻璃屏障在这时不是戒备,而是尊重。
一个雨夜我知道了他叫姜斯南。
闪电刚过,屏幕也亮起来,他写了好长一段话:
悄悄告诉你,我虽然叫斯南,但是其实是思南!我妈妈是南方人,名字里也有个“南”字,所以呢,你懂的~一想起来,我就很羡慕他们俩,被爱着真的是太幸福了。小时候以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,后来才知道,感情能让原本毫无交集的个体紧紧联系在一起。友情也好爱情也好,都能让人变得好温柔……真好啊。姐,你觉得呢?
在雨天,他总是变得格外敏感。嘻嘻哈哈的话题变少了,更多的是整屏整屏的想法。无关病痛,而无一不是思考。
他喜欢阳光,自己也像个小太阳。
可是在雨夜里,我总觉得自己见到了一颗即将坠落的星星。
周身很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,旋转着,却总要被暴雨和黑暗吞没。

姐,你来啦!咱们都好久没见了……
视线对上,我还没开口,他已经迅速打完了招呼。
我笑笑,直接进门坐下。
好久不见,你又长高了呀?我半开玩笑地说。
他知道我故意把他当小孩子看,又有点不好意思了:没吧,这么大人了都。不长个了,哈哈。
没想到的是,第二次见面,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和上次见面时的一样——水和纸巾。 

我能看看那个吗?
我指了指他身边那盆盆栽。
他微微怔了一下,立刻回答说,可以啊。 
叶子很小,又密又绿,确实是头像本树没错了。
他动作很轻,透着一股无力感。每一篇叶片都被认真擦拭过,有的刚刚落上灰尘,片刻后便被擦掉。
一时四下寂静,好像一切都变得很慢、很暗。
我悄悄抬眼看他的侧脸,没什么表情。同上次一样,罩在光里。
毫无预兆地,他打破了沉默:
人们都是这样,不愿做表面的浮土。
不想无足轻重,不想立刻被擦拭掉,不想没有意义。
他转过头看着我,脸上没有了笑意,只是悲哀:
可是我愿意。
我不追逐什么,没有远大的理想。不需要那些光环和掌声,也不需要关注和拥护。  我只希望, 我是我自己。
浮萍也好,尘土也好。我只是……
他又转过头去,看着不存在的某处。
我只是想为这颗心美丽地盛开一次。

道别时他又恢复了那幅有点羞涩的样子,笑着向我挥手。
我看到了虚虚掩着的袖口下面,疤痕肆意蔓延。
我说,下次见。
他又露出那两颗小虎牙,特别高兴地说,嗯,下次见!


知道他的死讯时,我正在我那间破烂的小出租屋里冲一杯速溶咖啡。
电话放在靠桌边的地方,振动了两下,眼看就要掉下去。
我一着急,反手去拿,开水就洒了点在脚背上。
心脏猛地收紧了一下,还没皱眉,先条件反射般地按下了接听。
没注意号码,接起来,是个中年男性:
您好,您是姜斯南的亲属吗?

两天后来了个快递,是他一周以前寄给我的。
同城,特意嘱咐要这两天再送件。

我很慢地拆开,里面东西码得整整齐齐,都装在小的礼品盒里。
有一件是他之前穿的那件上衣,里外翻着,我一看,袖口里面缝着我之前送他的盆栽刺绣,边缘针脚密密麻麻又很整齐。 
有张留言卡,很可爱,画了一个小太阳: 
姐,其实我想把那盆花留给你的,但是我还是很自私,把她带走了。
毕竟,她是那天晚上他们走了以后唯一留给我的东西。
拆开一个信封,里面是一张病例和几张照片。
那是他还留着长发的时候。年龄很小,也就小学一二年级。有一张他扎着马尾,傻傻地冲镜头笑,怀里抱着一个脏兔子玩偶。
病例下面签着名:姜思男。
空白处他写:
姐,对不起,我骗了你。
下一行开始的第一画墨痕很重:
但是我妈妈确实是南方人。


陪朋友去花市,总觉得要下雨了。
路过第一家店,从橱窗里看到了金丝楠木。
一瞬间我好像望见了那个纤瘦的身影,抱着一盆花,像尘埃一样从高处飘落下去。 


我的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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